過去兩年,不少老店抵不住疫情的壓力而一一結業,各種傳統手藝同樣日漸式微,甚至面臨失傳。慶幸的是,不少老師傅依然風雨不改地守住老店,希望傳承技藝,雀籠工匠陳樂財便是其中一位。這位從事手製雀籠六十載的老匠,與雀鳥結下半生緣,年屆八十仍然堅持營業,為的就是將手藝傳承下去。
中國人自古有養雀品鳥作為消閒娛樂的習慣,香港依然有不少「雀友」保留這獨有的養雀文化,他們有時會在太子花墟旁「雀仔街」的雀鳥花園內聚集,交流心得。園內還有多間出售雀鳥、雀籠等有關養雀用品的攤檔,當中「財記」是本地碩果僅存的雀籠工匠陳樂財(財叔)的店舖。
年輕一代對於「雀仔街」的印象是雀鳥花園,而年長一輩的印象則是市區重建前位於康樂街的「雀仔街」。第一位在康樂街售賣手製雀籠的師傅是財叔的舅父,跟隨過舅父學藝、隨後自立門戶的財叔可謂見證了香港養雀文化的興衰,以及這門手藝發展的起落。
80歲的財叔仍未言退,對他來說做雀籠既為興趣,也為傳承。
從鼎盛到沒落
財叔入行近60年,1955年,年僅13歲的他隨舅父學習製作鳥籠,「上世紀50年代,養雀文化未算興盛,雀籠製作甚至算『冷門』行業,更多人選擇學習五金、剪髮、裁剪、木工等手藝。當年康樂街有五金、製作圖章、理髮等各式各樣的店舖,從1970年代開始,雀籠店才逐漸增多。」財叔自小對手工藝感興趣,特別喜歡具藝術感的雀籠,同時也抱着繼承的心態學習,恐怕這門手藝失傳。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香港的雀籠大師人才輩出,包括卓康、余達、謝湘等。財叔並非名師,找他訂造鳥籠的客人不多,為了生計他也曾轉行,做過廣告等與藝術、美術相關的工作。直自1970年代,香港經濟起飛,百業興旺,養雀文化盛極一時,財叔才又回歸做籠行業。「我大概1971、1972年開始,自己開舖,那時養雀風興盛,從白領到工人階級也有人『玩雀』,無身份、財富、年齡之分。雀友之間會互相交流,也會鬥雀。」
隨後,財叔經歷1997年「雀仔街」清拆搬遷,及到千禧年禽流感襲港,政府立例不得帶雀鳥進入交通工具和食肆,自此越來越少人養雀。他認為養雀文化、雀籠製作行業的式微與政府立例、禽流感不無關係。愛雀的財叔忍不住為雀鳥平反:「家雀其實很乾淨,主人會清潔,就連雀糧都會選擇最好的。」可惜過往風光不再,現在雀鳥花園也不復舊時般熱鬧。
從製作到創作
以前的人「玩雀」,除雀鳥外,連雀籠都十分講究,雀鳥要生活在適合的籠方稱得上雅致。雀籠是竹和木工的結合,主要製作工具是竹、刀、漆和「一雙手」,是名副其實的「手藝」。竹的柔軟度較高,師傅須將竹枝由粗至幼慢慢削成更幼的竹絲,再將要彎曲的部分放於火水燈上,用手屈曲至適合的形狀和弧度,其後再上漆。
一個普通的鳥籠最少要用上48支竹絲,每一根竹都經過師傅的精雕細琢。看財叔削竹及屈曲時手法利索,神態自若,實則充滿難度,皆因竹的長短粗幼要均勻對稱,雀籠用壓力、張力去鞏固,也靠上漆時微微的黏力,並非用膠水黏合而成,稍欠功力,做出來便會不夠勻稱。籠身的竹絲要逐條穿過籠圈上的小洞,籠底、籠腳的花紋更要另找專工雕刻,一個手製雀籠的製作耗費數月、甚至數年時間才能完成。
正因為手製雀籠的製作時間長,不適合大批量生產,因此,新一代雀籠店改賣機器生產的雀籠。「機器做的雀籠鑽洞比人手精準,而繞圈、彎曲竹絲這些精細手工活必然是人手較好。」工匠眼中,手藝無價。在財叔看來,製作雀籠更像一門藝術,每一件均是獨一無二的作品,融合了他的匠心,交織着師傅對傳統手藝的堅持,品質自然也比大批量生產的更好。
古舊的火水燈可將竹絲拗彎成所需角度。
店內多數工具都是古董,這張木桌便是財叔學師時用到現在。
從學藝到守藝
財叔表示,自己對藝術感的追求,也受恩師卓康的影響,其製作的鳥籠風格多變,甚少重複,現時可賣到數萬、甚至數十萬元。「師傅卓康的做法技巧和舅父教我的略有不同。當時我是帶藝投師,卓康讓我自由發揮,教導我從錯誤中學習,並非手把手教我。或許有些人不喜歡師傅的教育方式,但卻能發揮我的創意,培養出創作天分。」那時學習手藝更多是手手相傳,然而卓康作為鳥籠行業大師,教導方式自然也與眾不同。
問到為何這位大師會收財叔為徒,財叔自豪地說:「因為我特別聽話,不像其他小朋友般坐不住。卓康師傅和我舅父是相熟的朋友,未收我為徒時已不時來指點我。」財叔與多數選擇在家工作的師傅不同,自小於店內長大的他即使在吵鬧的環境下也能集中精神,心無旁騖。雀籠處處均須精雕細琢,講求師傅的技術與心思之餘,同時也要專心一致,也正是因為這一特點,財叔從而獲雀籠大師卓康賞識,收歸門下。
以前財叔為公子哥兒、政府高官等做籠,現時則專注為客人修理雀籠居多。他的最新『創作』已經是於2020年曾借給中環藝廊展出、花費近兩年時間完成的雀籠,只見財叔小心翼翼地從店內一隅拿出包裝妥當的雀籠說道:「為雀鳥選擇雀籠時,首要條件是『合適』,師傅要有為不同種類雀鳥創作合適鳥籠的心思。一般的雀籠只得一層,我設計這個雀籠時特意製作了一個『小樓閣』,本意為我自己養的鳥兒設計,那是喜愛跳躍的『藍歌』(藍喉歌鴝),讓牠有更多空間跳躍。可惜還未做好,鳥兒就離世。而設計僅此一個,打算留作自己收藏,或許到再養『藍歌』時再用吧。」
不苟言笑的他在介紹這個雀籠時笑意盈盈,可能是回想製作過程收穫的滿足感和快樂,又可能是想起「藍歌」。現在,店內有一隻相思雀陪伴財叔開店關店,叫聲婉轉悅耳的相思雀,似乎正鳴唱着這位工匠有多愛雀。
財叔與師傅卓康(圖右),財叔表示師傅待自己如同兒子,並憶述曾與師傅一同到蓬瀛仙館旅遊(圖左)。
財叔一旦開始維修鳥籠工作,雙手便沒有停過,非常專注。
財叔在2020年為自己養的愛鳥所製作的雀籠。
財叔與其養的相思雀。
從為徒到為師 從繼承到傳承
不少傳統工藝式微,現時香港只剩下財叔一位雀籠師傅,他感歎新世代年輕人都不願繼承,皆因這一行須花大量時間學習及製作,賺的是辛苦錢。「其實我的心願是將這門手藝傳承下去,最好能復興。我擔心後繼無人,若有人想學,到時沒有師傅教導,會走很多彎路,這門手藝有很多小竅門可學習。如果有心想學,不會半途而廢,我會傾囊相授。」幸好一年多前,財叔終於收到8位徒弟,經過正式的拜師儀式再授藝,將做籠手藝傳承下去。
財叔的徒弟均另有正職,每星期會抽一至兩個下午時間跟財叔學藝。採訪當天,筆者見到其中一位徒弟、藝術家郭達麟,他在三年前於一個展覽上與財叔相識,「2019年時因藝廊一個藝術項目,我跟隨師傅觀察學習了6至7個月,見到竹雀籠利用壓力及榫卯結構配合,啟發我創作利用了96根竹枝匯合而成的全竹製當代條案《鳥南枝》,作品沒有採用一根釘子和膠水。現在再回看那件作品,我並未有將雀籠特色呈現得最好。」
從基本到進階
郭達麟坦承,自己學藝兩年多,仍只學到雀籠技藝的皮毛。作為徒弟,要從基本學起,首先要學識觀察與欣賞,籠上的鈎子有「珠仔」配件,他們要先學選擇合適花紋、顏色的頂珠配到相應的雀籠,對於美感有一定的要求。之後,才正式學拿刀磨刀,破竹、刨絲、拉絲,用刀的力度更是難以掌控,姿勢相當講究,稍不小心就會割傷自己。
「做雀籠是純手藝,師傅就連刀具亦是自己親手改裝。由於雀籠是圓的,刀具須具備左右手兼用的特點,我們一班徒弟正在嘗試製作屬於自己的工具。」郭達麟現時正收集有關雀鳥文化的資料,準備結集成書:「香港是重要的雀籠手藝之地,不乏顯赫名師,如師傅的老師卓康,他是首位將自己名字刻於雀籠的師傅,恍如西方藝術家會在油畫上寫上姓名般,他同時會將雕刻、五金師傅的作品作為配件組合,令雀籠更具觀賞性和收藏價值。這些名家奠定了香港獨特的雀籠風格,甚至令雀籠傳播至西方,我打算出版書籍,是希望讓更多人認識做雀籠這門手藝。」郭達麟還告訴筆者雀籠的精髓並非在外觀,而是製作時對每一道工序的感悟,不親身學習是無法感受的。
財叔的工具都是自己製作,如他用以削竹的小刀就特別設計成左右手均能使用。
財叔的幾位徒弟每個星期都會到店內學藝。(圖片由郭達麟提供)
郭達麟糅合手製鳥籠技巧及藝術元素的作品《鳥南枝》。(圖片由郭達麟提供)
從做籠到維修
雖然現時已經很少人去買手製雀籠,但財叔依然風雨不改為客人修理雀籠,只希望保存手製鳥籠的工藝。雀籠損壞的原因各有不同,不過主要是竹絲破爛,需要更換,或為雀籠上漆。他表示維修須根據造籠師傅的手藝,自己再模仿其工藝。店內掛滿有待維修的雀籠,財叔也暫停了造籠工作,無時間發揮藝術創意製作自己的籠,問他可惜嗎?他回答:「很多客人的籠等我維修,看到客人滿意,我已經好滿足。而且好多知音老友不捨得我,每天能見一見他們,我暫時也不想退休,想繼續造雀籠。」 (記者:Janice 攝影:崔俊良)
財叔風雨不改開店,是想多見知音老友。
店內掛滿有待維修的雀籠。